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專家訪談

[專訪]陳雪答客問/不能飛 就不是蝴蝶了
Feb. 19, 2012, 4:56 p.m.

【聯合報╱陳雪】
2012.02.19 02:38 am

2010年,陳雪與早餐人公布結婚的消息,而後同住。一個慣於獨處,每日定時定量規律書寫的小說家,忽而進入兩人磨合、「很真實的生活狀態」,打掃、買菜、洗衣、吃飯……細瑣的生活裡,有著難以言說的安心,家,給予的休憩,不是停頓,陳雪說:「我的小說會走向哪裡?我抱持著正面的想法,或許我可以從一個內向思索的作者,邁進更能夠觀察人、面向世界,更成熟的作家。」(編者)

如何梳理大量訊息 成為作品素材?


●與陳雪對話: 

 

在《橋上的孩子》所描述的作家原型,必須穿梭在綿密的生活細節中,妳是如何梳理大量的訊息成為作品的素材?/qoo

答:2001年,我到洛杉磯短住了兩個月,是第一次離開台灣到異國長住,溫度濕度空氣建築都與故鄉不同。我記得那個午後,我借住的屋子臨著後院,院裡有許多花木,幾棵高大的樹,平整的草地,安靜得不可思議,我終於有屬於自己的時間,可以安心地寫作。我想要寫個長篇小說,但該從哪兒寫起呢?我到院子裡走走,一隻小松鼠從樹幹咚咚爬下落地,停在我面前,我蹲下來與牠說話,就是那時,我想起了我生長的那個被竹林包圍的小村子,上學回家的路途,常遇見蛇。


我回到桌前,敲打鍵盤,開始描寫那些我已經遺忘的往事。畫面裡最先出現的就是那座布滿了攤販的橋,一個小女孩推著推車在橋兩端來回。或許因為離開了熟悉的家鄉,陌生感叫喚了往事,那些積存在記憶深處,幾乎已經遺忘的過往,快樂傷心,榮譽恥辱,白天或黑夜,喧囂與寂靜,都在異國那靜靜的屋子裡被喚醒了。但奇異的是,記憶明明在眼前,我卻沒有描述它們的語言,那時我知道,寫作多年,我缺乏的是最基礎的寫實能力。此後我花了兩三年的時間斷斷續續完成,過程裡很多時間都在練習寫實,穿梭於往事與現實,深入那些無論是現實或虛構的回憶裡;那時我知道要建構一個已經失去的時空,最好的方式就是描述細節,重構現實。我時常為了尋找一個物品的辭彙而傷透腦筋,有時還會打電話回去老家問爸爸媽媽。那些老時光,老物品,你得用心叫喚,描摹,它們的模樣才會通過迢迢時光化成文字,於讀者眼前再現。事隔多年我仍珍惜那段時間的練習,它使得我生命裡某些光陰,得以保存,使我對於寫小說這一志業更加敬畏。

如何區別 與其他同志小說作者之不同?

●想請教陳雪:

1、羅洛梅曾引用了馬斯洛(Abraham Maslow)的信件:「死亡,和它始終將現身的可能性,使得愛、熱情的愛,成為可能。」羅洛梅進而指出:「對死亡的覺識將使我們對愛有更廣闊的開放性;而同時,愛也提高了對死亡的意識感。」也就是說,終究將殞毀,使愛的遊牧疆界更趨廣大深遠。在您的小說中,「死亡」與「愛」總是交映輪唱的,在我們無法感知的死亡之域,想請教您是如何以語言揣度/表現死亡?

2、您的第一篇小說〈尋找天使遺失的翅膀〉,往往是論者最常探討的一篇豐富文本。我認為此篇性別邊界的解構、馴化身體的破壞,雖似與後現代理路扣合,然其中回望、回溯母體的定位,卻亦彰顯「重塑」自我主體的後殖民思維,是以身體作為一政治的疆域。想請教您,在台灣同志文學的書寫脈絡中,您會如何要求/鍛鍊自我,寫出與他人不同的作品,將私語擴張,乃至於得以成為一種干涉/改造政治的同志小說?或者,您會如何區別,自己與其他台灣同志小說作者不同之處? /陳柏言

答:我其實不太去作自己與他人的區別,我對理論也不太熟悉,謝謝你的問題,這些問題對我來說很難答覆。我在《迷宮中的戀人》裡曾描寫過極度的愛與熱情到最後可能只有「死亡」足以與之相應,但我仍然讓書中角色選擇抗拒死亡這種極致的誘惑,使得愛情與激情可以在現實生活繼續,在所謂「活著的時光裡」找到出路,如果一定要作一個區別,我想,無論是否在同志文學這脈絡底下,我都是一個熱中於思考「如何活著」的作家。

 

●陳雪您好:

一直以來,您被標籤以「女同志作家」,但於《惡女書》、《蝴蝶》等女同小說後,約有十年,在您的作品裡女同志題材銷聲匿跡,如此既遠離自己熟悉的題材,又面對基本讀者的流失。請教您,是怎樣的背景下讓您下此決心的呢? /讀者 阿飛

答:2002年辭掉工作到台北來定居,我進入了「全職寫作的狀態」,那時,過往因為工作忙碌沒有時間寫作的壓力消失了,繼之而來的是「我想要寫什麼?」這一問題的追問。我沒有刻意遠離自己熟悉的題材,我只是不願「乘勝追擊」,那時生活在一種非常專注且幾乎沒有其他外來聲音的狀態裡,那時,我想起在美國寫了一章的《橋上的孩子》,就這麼自然地,我開始投入了對於我童年所生長的竹林山村的故事,建構起以我自己故鄉為模型的長篇小說。

這些年裡,確實有很多人問起我的小說,總以可惜的語氣問我,「為什麼不再寫女同志?」我總是回答,「再給我一點時間。」作為一個小說練習生,我一直用長篇小說來學習寫作,學習關於小說的種種,那樣的時刻,我覺得我必須先放下自己已經熟悉、擅長,且受到喜愛的風格與題材,回到曠野裡,學習生存。那時候的我,必須足夠孤獨,才能清洗自己的積習,重新練好基本工,思索寫作對於我的意義,慢慢找到一種新的聲音。

後來,到了2010年,我感覺自己準備好了,也找到了一個可以自然書寫女同志的角度,一個足夠容納我多年學習、夠複雜與寬闊的故事,我戰戰兢兢地,卻無比舒暢的,寫下了《迷宮中的戀人》,我回到我一直存在著的,女同志的世界了。

「圍城」夢魘,在同性婚姻裡能夠避免嗎?

●陳雪老師:

妳的婚禮讓許多人感動。但婚姻本質的種種瑣碎、異性戀世界的「圍城」夢魘,在同性婚姻裡能夠避免嗎?妳會願意加入催促同志婚姻合法化的行動嗎?還是……正因為沒有法律這一道桎梏,反而不構成圍城的壓迫感,反能從容以對?/楊敏

答:我在許多場合都公開說過,我此後的人生都會將推動同志婚姻合法當作重要志向。我也會以實際行動持續努力。

對於婚姻的看法各有不同,我自己也經歷過不同階段觀點的演進,從最早的不婚主義到後來選擇了同性的婚姻,但一直以來,無論我自己想不想結婚,我一貫的立場仍是希望無論國族、性別、階級,人人都享有結婚的權利。婚姻的本質在我看來是兩人共度一生的盟約,實施內容可由兩人自行約訂,一般人感受到婚姻的瑣碎與束縛,是因為兩個家族因這婚姻產生的結合,且不斷擴散糾纏的效應,我不確知同志婚姻可否避免此「圍城」之感,我只能說,我與我的伴侶所追求的,是以愛情為核心,共同生活,相互支持,並且不使自己或對方失去「自我」的婚姻。

我在臉書的「人妻日記」描寫過許多生活上的細碎點滴,這也是我自己除了小說創作以外,以「個人」身分對於婚姻、同居與愛情關係進行的觀察與紀錄,但我只是我,我無法代表其他人回答,我很高興自己有機會在一段深刻的關係裡重新認識這個世界,認識身在其中的我自己。

 

●給陳雪:

蝴蝶,在中國文學、戲劇裡是非常淒美的象徵,妳早期的女同小說〈蝴蝶的記號〉便使用了蝴蝶這個符號;但由您現在的情況看來,卻是喜劇了。可以約略說說這一路走來的心路歷程嗎?/方璦

答:小時候在鄉下,路邊花草間常可以看見各種小蝴蝶,我對於所有能在天上飛的昆蟲與鳥類都很喜愛,雖然在中國文學戲劇裡蝴蝶是淒美的象徵,如《梁祝》最後的破墳之蝶,但在我心中,蝴蝶的意象是小女孩趴在草叢裡,或在樹林間與同伴玩鬧時,突然許多小粉蝶紛紛飛起,大家都會嘩地歡呼起來,那種心情,不是喜劇,而是一種心之嚮往。

〈蝴蝶的記號〉算是我的第一篇「寫實風格」的小說,故事概念是因為在超市裡買雜物時看見了一對交往親密,卻不知是母女、姊妹、師生或情侶的女性,那之前我已經在《惡女書》裡寫過許多純粹想像的、超現實的女女情慾小說,那時我突然意識到,就在這個超市裡,眼前來來去去的人們,或許某個看起來就像一般家庭主婦的女同志,她把自己的過去掩埋,封存了回憶,而蝴蝶是第一個映入眼中的意象。年少時寫作最愛的主題還是「追尋自我」,我腦中迴盪一個句子,現在想來會臉紅了,那就是「不能飛就不是蝴蝶了」。那是好遙遠的往事啊,我總在與女友去夜市擺攤賣衣服收攤回家之後,餵狗(她養了很多狗),洗澡,她還在客廳看電視,我就回到臥房,那時朋友給我一台二手電腦,我開始學習打字,就這麼笨拙地敲打鍵盤,一字一字地,想像著,有一個高中女老師,已婚,有孩子,有一天她在超市遇見了使她一見鍾情的少女……

規律生活及運動,對寫作真有影響嗎?

●陳雪老師:

您在演講裡說過,您的寫作定時定量,且每天游泳。這種規律的生活模式及運動,對您的寫作真有影響嗎?/葉小天

答:真不好意思,那是2008年的演講內容吧,那時正在寫《附魔者》,我確實一周寫七天,每日六小時,一天一千字,定時定量,且每日寫作到傍晚即休息,晚飯後就去瑜伽教室練習,或到附近的泳池「學游泳」,因為始終沒把游泳學好,我常只是在水池裡來回走路而已。書寫《附魔者》時,因為題材沉重,書中必須處理的時間與人物繁多,我認為自己應該要回到一個彷彿容器的狀態,讓小說人物清晰完整地通過,而我得以沉靜地將他們寫下,所以那時的游泳或瑜伽練習,是一種接近「淨身沐浴」的儀式,是專注寫作一整天之後,對於自己的療癒。

2008年我生了一場怪病,養病一年多,2010年才又開始寫《迷宮中的戀人》,因為身體容易感染的緣故,沒法去游泳了,也停止了瑜伽練習,就改成到公園健走,規律生活與寫作對我這樣的長篇寫作者是適合且必要的,因為一部二、三十萬字的長篇,需要高度集中力與長時間持續的保持狀態,但我後來不規定自己字數了,就選擇在白天寫作,天黑就休息,或隨著寫作狀態自然調整,唯一的法則就是持續,在長篇完成之前讓自己盡可能地專注,生活規律簡單。長篇寫作完全是體力活,我因為身體比較弱,所以更不敢用暴飲暴食的狂派寫法,我相信日積月累、時間持續發酵醞釀出來的成果,寫長篇我想最需要的就是自制力吧,我本來是個很活潑愛玩的人,但進入寫作狀態,我想我更願意自己是個勤勉的寫作者。隨著時間推移,寫作成為生活重心,簡單規律也就成了我生活與寫作的方式。

 

●陳雪老師您好:

我好像失去了愛人的能力,也失去了相信他人的能力,種種狀況都皆似您筆下的陳春天;我不斷地封閉自己,儘量不與他人接觸。我想,這樣子,傷害會不會比較少?

我受傷太多,太害怕了,真的太害怕了。請問,我該怎麼做?/Nava

答:生病那段時間猶如自我囚禁,後來我知道,是該走出「封閉期」的時刻了。回到生活裡,人群裡,一點一滴學習生活技能,恢復寫作能力,透過漫長時間的寫作,透過實際地與人接觸,真實地戀愛,進入兩人關係,如今的我深覺「失去愛的能力」這樣的描述其實也可以說是「期望自己擁有愛的能力」,無論希望擁有任何力量或能力,都需要學習,需要進入現場,需要「相信」。那唯有使自己堅強,透過不斷發現自己的脆弱、軟弱與生命裡的傷害,逐一修補,而無論如何都願意自己仍朝向著「相信愛」、「願意去愛」的方向,一點一滴地學習,我們可能會一再地犯錯、會受傷或傷害別人,但要讓每一次的經驗不白費,是去檢視那些傷害,從中學習,是讓自己今天比昨天更堅強,更柔軟,更寬諒。祝福你,我們一起努力!

http://udn.com/NEWS/READING/X5/6909606.shtml